崔府前厅外。
一群人窃窃私语。
“听说来的是大小姐的未婚夫?”
“什么, 那就是我们的姑爷?什么来头啊?”
“你猪脑子啊,谢家啊,和大小姐家里起名的那个谢家啊!小侯爷, 未来的长留侯啊!”
“谢晟谢小侯爷吧, 我倒是听说过几次,千里独行西华关, 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们在里面会说什么啊?”
“未婚夫妻还能说什么!”
七嘴八舌里,一群人本想心照不宣地悄悄笑一笑,但是他们彼此对视片刻, 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完全笑不出来。
他们完全想不出来那副画面。
……倒不如说,他们大小姐,心里真的还剩下一点寻常女儿家的娇羞吗?
他们不约而同地默默想象了一下, 顿时齐齐打了个寒颤, 那画面简直太可怕了,比乱军围城还可怕一百倍,简直足以摧毁他们脆弱的内心。
另一边, 谢晟带来的人也在交头接耳。
“老大他居然有个未婚妻吗?他从来没提过啊!”
“他未婚妻也太可怜了, 要跟这么个人过一辈子,我光想象一下,眼泪要掉下来了。”
“不能这么说,也许老大他对着未婚妻会正常一点呢, 比方说……会特别温柔体贴呢?”
说完,他们一齐仰头默默想象了那副场景。
“……噫,好恶心啊。”
“同意。”
“就是,我已经要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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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晟和李严北出盛京,李严和谢源曾是同袍, 因此一路上待故人之子格外宽厚,可是除此之外,其余人看谢晟十分不顺眼,是从战场上尸山血海里搏杀出来的老兵,如今骤然看见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私底下说起,嘲笑道谢家如今真是没人了,派了这么个绣花枕头上战场,别一去战场就被吓的尿裤子啰!
谢晟却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饱受轻蔑一样,依然满脸无所谓,吊儿郎当地骑在马上,仰着头望着越接近北边便越辽阔低垂的天空,脸上没有一丝紧张感。
一路上安然无恙,到了临近西华关的时候,他们这支队伍却遭到了意料之外的伏击,一大半人折在陷阱里,只有一小部分人拼死护着李严冲杀而出。
突围之时,李严为救谢晟,肩头不慎中了一箭,箭头涂毒,又失血过多,他很快便陷入昏迷,神志不醒,生命垂危。
西华关虽破,剩余将领却仍然以甘罗镇为中心,搜罗残兵败将,重新组织防线,如果李严真的遭遇不测,那恐怕整个抵挡阵线会全线崩溃。
密林之中,侥幸活下来的几十个人聚在一起,他们先是给李严做了紧急包扎,接着又清点人手,满座死里逃生之人,面面觑,不由得悲从中来,有人狠狠瞪向谢晟,满目愤恨,如果不是他,李将军怎么可能伤到这个地步,必然已经组织他们突袭而出,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上,却要丧家之犬般躲在密林中等死!
谢晟偏着头,他好像完全没有什么紧张感,摊开手,无所谓地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
其他人连忙冲上去前,七手八脚地把那人按住,纷纷劝道:“不要内讧,现在我们陷在敌阵里,一旦暴露了,我们一条烂命死不足惜,连累了将军那可真是对不起天下苍生了!”
好说歹说,软磨硬泡,那人才怒气冲冲地从地上爬起来,其他人还防着他暴起拔刀,他却指谢晟,冷冷道:“姓谢的,我现在放你一马,如果将军真的死了,我拿你的头来祭他!”
他个子高瘦,脸上一道刀疤,凶戾非常,谢晟却是个风流漂亮的公子哥,其他人提着心,生怕他们闹出事来,可是谢晟却只是静静看了他一眼,倚着树干,并不说话。
其他人见总算安分下来,也暗地里长出一口气。
此次人手折损严重,李严的副官全部折损在伏击中,活下来的官位最大的不过是个百夫长,年约四十岁,满脸横肉,一副凶,做事却粗中有细,被众人一齐称作李四哥,方才便是他眼疾手快冲上去,按住了那要向谢晟拔刀之人。
李四哥聚拢人手,埋头商量对策,他们并无与谢晟一并商议的意思,谢晟也没有靠近,只是远远立在一颗树下,抱着剑,望着枝叶间繁星密布的夜空。
夜已过半,摸黑离去的李四哥一行人才喘着粗气重新出现在山坡上,他们的队伍比离去前又更少了几个人,李四哥脸色铁青,将捆成粽子的巡逻胡人重重丢在地上,拄着大刀,气喘如牛地坐在地上上,道:“张五,你来问,这群胡狗的防线排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在这地方藏不了多久,必须冲杀出去!”
张五连忙上前,他先还好言好语,先是用胡人语,后来发现这些人听得懂汉话,便又用汉话威逼利诱,为首的那个胡人却油盐不进,一脸傲然地蔑视着他,眼见夜色渐深,张五焦躁起来,猛地亮出尖刀,在掌心转了一圈,暴躁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说,不说我把你鼻子割下来喂狗吃!”
那胡人昂起头,轻蔑地看他一眼,张五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对着他的肚子就捅了进去,怒道:“说不说!”
那胡人唔地闷哼一声,身体颤抖,终于缓缓开口,一口生涩的汉话:“……真是可笑,只有你们汉人才会这么贪生怕死,怪不得被称为两脚羊,连西华关守不住的废物,呸!我什么不会说,你们要是有胆子,只管杀了我,来啊!”
张五勃然大怒:“你!”
那满脸傲气的胡人脸色却猛地一白,眼睛猛地往上一番,嘴里吐出两口血了来。
张五一愣,心想我还没动手他怎么就吐血了,只看见一柄寒芒猛地从那个领头的胡人的胸口顶出来,又缓缓被抽回去,没了支撑,胡人山一样高大的身体骤然往前一倒,后心一个大洞,血流如注,露出他身后正缓缓甩刀的谢晟。
“他不想说,那就算了。“谢晟甩了甩剑上的血,口吻随意地说。
然后他提着剑,向下一个人走去,俊俏漂亮的小侯爷右手稳稳地提着剑,左手抽出塞在那人口中的布团,平和地问:“说吗?“
那人面色恐惧,一被抽出布团,大声尖叫,试图用这股动静引来胡兵,只是他刚刚张开口,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便感到风声从喉中响起,三尺热血飞溅高空,如一线喷泉冒起。
这是他死前看见的最后一幕景象。
谢晟面不改色,朝着下一个人走过去。
在场的所有人忘记了阻止他,他们呆呆地看着这个小少爷,他们不是没有杀过人,战场上打滚活下来的人,谁手里没有几条命,可是他们依然震惊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为谢晟的神态是如此的淡然平静,仿佛只是随意地行走在路上,摘下了一朵漂亮的花,可是他行事却这样的残酷决绝,无任何回转的余地,只要第一句话得不到回应,便会立刻结束对方的性命。
剩下最后两个人时,那人眼中全是恐惧,流泪满面,谢晟刚一扯出布团,那人便哭着磕头大喊:“别杀我,我是汉人,我是被逼的,只要你不杀我,我愿意回去给你们当卧底,只要你们……呃啊!“
鲜血从他喉咙间飞出,他死时眼睛还大大睁着,满眼不可置信。
谢晟抽出刀,想了想,回过头问:“他刚刚说什么来着?”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
其他人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恶鬼。
谢晟耸耸肩,走到最后一个人面前,那个人眼睛瞪的大大的,浑身发抖,身下一摊热流缓缓溢出。
谢晟扯出他嘴里的布团,那人磕头如捣蒜,尖叫着:“别杀我,我说,我什么说!”
“哦,”谢晟甩了甩剑上的血,他有两把好剑,一把匕首叫啸春,一把长剑叫斩冬,斩冬饮饱人血,在月色里越发显出一种妖异的泠泠寒光,他漫不经心地收刀入鞘,对一边已经惊呆了张五说,“来吧,想问什么赶快问,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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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谢晟第一次杀人。
任何人第一次杀人会害怕,哪怕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也曾经一个人在夜里发着抖干呕,可是谢晟不会,他从容地抹开活人的脖子,从容地换上死人的衣服,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他动手的时候,所有人被他的气势所慑,甚至不敢阻拦,事后才骂骂咧咧地会骂他两句混球,只是彼此望一望,知道他们已经输了阵势,这个姓谢小少爷漫不经心却杀伐决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了他们新的领头人。
天亮之后,等到关隘的禁夜时间一过,他们就会装作巡逻的胡人向关隘最薄弱的防线进发,等到用口令打开关隘后,就奇袭守关的护卫,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骑马冲出去。
这是完完全全的孤立无援之下的无奈之举。
夜晚寂静,蝉鸣声声,李四哥辗转反侧,怎么样睡不着,他终于忍不住爬起来,轻声问:“小侯爷,你觉得有多少人能活下去?”
“一半不到吧。”声音是从树上传来的,谢晟倚坐在树干上,抱着剑,遥遥看着远方流淌的星河。
这个人数和他想的差不多。
李四哥心里仍然有些不甘,他叹息着问:“小侯爷,你觉得你能活吗。”
“我觉得我能啊。”谢晟还是那种随意的,无所谓的语气,根本感觉不到紧张感情绪。
“那如果你死了呢?”李四哥忍不住追问一句。
“有我弟啊。还好我家儿子多。”
李四哥一口血差点喷出去,什么叫你家儿子多,这什么狼心狗肺的话!
“你娘不会伤心吗?”
“会啊,可是还有我弟啊,我死了就死了,她伤心有什么用,她伤心我不还是死了吗,我弟弟总能安慰好她的……早知道就该劝她生几个。”谢晟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语气里才像是有些真切的遗憾之情。
也许是李四哥一瞬间的表情过于狰狞,谢晟便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算起来:“我爹有我娘,他娘有我弟,我弟……我弟皮实,所以我死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还有,还有谁呢,哦,还有一个人,不知道是会为我掉几滴伤心眼泪,还是会一边哭一边笑起来,”谢晟想了想,不太确定,“有可能会后悔吧,后悔为什么不是她亲手杀了我。”
这么复杂的感情让李四哥倒吸一口凉气:“嘶,那是你的仇人?”
谢晟说:“是我的媳妇儿。”
李四哥瞬间面无表情,满脸写着你们盛京人真会玩儿。
夜色渐渐深沉了下去,树下李四哥的鼾声一深一浅地响起,谢晟抱着剑,望着头顶枝叶间闪闪烁烁的星河,思绪一瞬间飘远。
从小到大,他什么有,聪明,好看,家室优越,倍受皇恩,自小便被寄予厚望,但是他一直不太安分,也许是因为什么得到的太容易,于是什么很很快便会变得无趣。
世界很小又很大,触手可及又高不可攀,他清楚地知道一切,关于生老病死,关于贫富贵贱,但是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因为这人世间的许多道理,从来不因为一个人或是两个人的微弱的质疑,就有所改变。
就像他年幼时,指着传说中渡尽一切苦厄的普贤菩萨,说他要踞之其上,其实也没有胖瘦和尚想的什么毛骨悚然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年幼的他觉得这位菩萨名不副实。
可是他不喜欢这些事,又有什么用呢。
就像九天之上的普贤菩萨渡不尽人世间苦厄,天底下本来就没有人做得到这样的事情。
所以谢晟轻易地放弃了,他很少为难自己,一个人要去对抗世界或是神佛,这样的话说出来连他自己会发笑,所以如果没有意外,他这一生会做个斗鸡走狗的寻常公子哥,和所有人一样说话,和所有人一样嬉闹,和所有人守一样的规矩,无聊,浅薄,日复一日地打发着剩余的人生。
特立独行有什么意义呢,向所有人大喊大叫着这样是不对的,这并不能说明自身的正确,只是证明了内心的软弱。
可是命运忽然转了个弯儿,一阵风似的,一眨眼就把他送到了那血流千里的战场上。
他忽然就从和风细雨的盛京踏上了北方的辽阔土地,许多先祖的血深深浸染在三尺黄土之下,他来这里,带着谢家的旗帜和最锋利的剑,为了杀死别人,为了被别人杀死,这时候还去矫情什么生生死死的未免荒诞,如果不是为了在被砍下脑袋之前割下更多的脑袋作为补偿,他又是为什么要离开温暖安逸的盛京,来到这危机四伏的边塞密林里呢,幕天席地,仰头望着星河,好像一伸手就能摘下星星,尽管他只要伸出手,就能看见手指上已经干涸的活人的血迹。
他靠着树干,望着枝叶间星河旋转,夜幕倒悬,一瞬间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候,那时候他满心不平,意气风发,想着干脆去离开盛京,去当个潇洒自由的游侠,一马一剑 ,十步一杀,平尽天下不平之事。
如今,他有马,有剑,手刃敌寇,仰头可摘星河,好像也和当游侠差不多了。
谢晟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树下立刻有人低声怒骂道:“哪个狗东西在笑,不想活了是吗!?”
谢晟却闷着声音,肩膀发抖,无声地继续低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