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出来啦，大筮祝，你看……”
方嫤容将笔一抛，笔瞬间变回花瓣一缕，落在她头上像飘逸出尘的发带。谁知她才把纸签捧出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掀开眼皮时看到一杆虚实不明的黑影。她轻轻晃头，那黑影淡了些，它后头的景象方显现出来，是一双灰扑扑的葛鞋，编织紧密的葛绳上隐有暗沉的血色，定睛一瞧，嚯，这脚已多处皮开肉绽。
她有些茫然，微微抬头，有意忽略黑影后，入目又是一双足，蹬着光泽如波的上好的鞋履，不过是脚后跟冲着她，其主人正高傲地走在前头，全然不顾她跟不跟得上。
她猛地回过神来：我眼下是变成周缓意了吗？揽音呢，变成谁了？他俩可不能分开太远。
想着便欲偷眼张望，不料一松懈，那黑影又浓郁了起来，她忍不住伸手指使劲按眼珠，直按得眼里青光白光交替闪烁，便又眨几下眼：奇也怪哉，是这周缓意有眼疾吗，怎么眼前一直有怪影徘徊不去？
她不再试图赶跑黑影，挤眉弄眼地，反过来想看清它的形状，一时双眼斗鸡，走路打了个趔趄。
“你怎么回事？路都不好好走，难道要我抱你回去？”
好像……是根棍子。不对，什么棍子上排有一竖浅浅的圆斑呢，且这棍子又细又短，恰够一手把握。
“你别老低着头，晦气东西，你是临风派的弟子，不是仆从下人，给我抬起头来！”
哎哟，太笨了，这不就是支笛子嘛！想来周缓意的眼珠子大有玄机，好端端的却藏了短笛的影子在里头，究竟是何用意呢？
“好哇，以为有碧合峰撑腰，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啦！”
正苦思冥想，突然领子被人一把揪住，脖颈受到勒挤，方嫤容顿时喘不过气，胸口陡地剧痛起来。原来周缓意一直死命压着伤痛，而方嫤容哪里知道，伤势牵动，一时不懂压制，热血就从口鼻里喷将而出，溅了那厉姓执剑满襟。
“啊！你、你……”厉执剑几乎想抓他过来狠狠扇几个巴掌，奈何人没走远，柳家三姐弟还在背后贼心不死地盯着，万不能失了身份。
柳烟梨撒丫子飞奔而来，哭得惊天动地，柳凭纱后至，不由捂住嘴：“毒发了，毒发了！执剑，不能再耽搁了啊！”
厉执剑指着她俩，厉声质问：“到底给他涂了什么，抹个琅玕疏络膏能成这样？我脑袋拧下来给你们当板凳！”
离得如此之近，方嫤容依旧无法看穿这姓厉的脸上缠绕的迷雾，一睹他真容，不得不感叹无往界的保密功夫做得当真到家。
她感到自己脑袋又热又胀，许是发烧了，便顺势白眼一翻，“咕噜”滚到地上，口中装胡呓：“弟子……弟子愧对执剑……弟子……愧对……掌座……”
她心觉装得还不够像，四肢补了两下痉挛，方才满意。柳凭纱抓住她右臂抗到肩上，隐约听得“咔嚓”一声，柳凭纱的手颤抖着一顿。
方嫤容闷哼，心说这周缓意是竹签做的吗，这就骨折了？
柳烟梨也来帮忙。厉执剑气得语无伦次：“你们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的，快说高漫到底有什么图谋，不然我现在就去告诉秦掌座，哦不，告诉掌门！”
柳凭纱道：“执剑，周缓意命都快没啦，救人要紧啊，掌门来了也是先救人！”然后催促柳冬濂，“快快，快召灵兽来。”又不忘压低声音叮嘱小妹，“回去后装成失手，立马把人丢进沉水洞。”
柳烟梨瞪大了眼：“大姐姐……”
“听我的。想留下周缓意，就听我的。”
方嫤容贴在她背上，不知她们在打什么哑谜。这时天上传来灵兽的嘶鸣，柳家姐弟不顾厉执剑阻拦，一齐跃上灵兽背脊。方嫤容悄悄睁开眼，想看看灵兽长相，不料又是一阵作呕的头晕，宽厚的兽背和三姐弟齐齐不见了，她身体一沉，头朝下跌出无往界，直堕入无尽的混沌之中。
掉下去时脑中忽然掠过方流韵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画面，对啊，她想，流韵姐很久以前讲过有关灵兽的趣闻，提到赤雪岭里的沉水洞在临风派占据赤雪岭那会儿，里头曾住过一只奇怪的灵兽叫做蛇伯，凡误入沉水洞的东西，它一概据为己有，活物装进椟内饲养，死物镶嵌在寝居的石壁上。传它唯对临风派一位老者另眼相看，除非后者相求，并以灵脉起誓只为己而求，所求不转赠于旁人，否则休想从它手底下取回东西。
如此看来，柳凭纱是打算借蛇伯的脾性，逼迫御山峰做出让步放弃周缓意，算来把握应该不小。
唉，方嫤容唏嘘，怪不得灯谜谜底是个“悔”字，要她她也悔，白白错过改投碧合峰、去沉水坳与心上人朝夕相对的机会——咦？这会儿两人就看对眼了吗，不像啊，听柳凭纱的语气，似对周缓意还不太熟，一通忙前忙后只是因为小妹想要还报恩情。
许是在画中仙炼灵洞里颇得锻炼，她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但心头十分平静，心念不停转动，直觉夺魂阵不会如此草率就摔死自己。
正不知这阵仗是将要唱哪一出，她脚踝被什么东西猛地拴紧，到底怕突然止住下跌会致她身受重伤，那东西并未立刻扯停她，而是顺由坠势，随她又降了数丈高度，待劲道卸得差不多了，方用足力气拉住了她。
方嫤容头脸已被风吹得没了感觉，剩眼皮还能支使，便抽搐着掀开，岂料贴脸就是一张惨白的女人脸孔，两人几乎鼻尖对鼻尖，骇得她嚎啕一声，像绑在钓鱼线上的蚯蚓疯狂扭动起来。
右足踝上紧缠的力忽地消失了，而左足踝上的力却陡然暴涨，提着她迅疾上升，这手法似曾相识，她心头一定，连忙腰腹蓄力，折起身，双手使劲朝脚尖的方向伸展，努力去够某个东西。
她看到揽音腾出的手牢牢攀住她的小臂，随后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抱入怀中。她死死搂住了对方的脖颈，生怕一错眼人又不见了。
见人已安稳地躺在臂间，揽音施展绝技，一连数个腾跃，纵身翻上平地。他将方嫤容轻轻放下，后者脚虽踩地，手却始终圈在自己颈上，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阿容，没事了。”他拍了拍她的肩。
“唔。”
“那还不撒开？”
方嫤容短促地摇了下头，气若游丝般咕哝着：“让我稍稍缓缓，缓缓。”
揽音竟真没继续催她，轻拍她的后背道：“难为你了。”
方嫤容悄悄转脸，面颊一半贴着凉凉的衣领，一半贴上他温暖的皮肤，心在肋骨下“咚咚”狂撞：“我……我好困啊……”
适才拉她上来时，已顺便探过她内息，知道她并未受伤，揽音便信以为真，心想她折腾了半天，不免辛苦疲惫，是该好好休息一会儿，遂柔声道：“你先松开我。”
方嫤容犹豫了一下，恋恋不舍地放开手，但脚下未挪，依旧挨他很近。揽音似浑然不觉，除下自己外衫递予她道：“此处暂时安全，你将就着躺一会儿，把这个盖在身上。我便在一旁打坐守着你，你且放心休憩。”
“嗯。那你别离我太远。”
方嫤容接过衣衫，不忘多啰嗦这一句，得到肯定答复后，才就地坐下，裹着衣衫蜷缩侧卧。揽音也盘膝而坐，看她强撑着精神望着自己，便道：“快闭上眼，莫要胡思乱想。”
方嫤容笑道：“大筮祝，我不胡思乱想。”
“那便抓紧睡。”揽音闭上双眼，兀自吐纳起来。
方嫤容其实半点都不困，抱着他的外衫发了一小会呆后，便慢慢蠕动身体，慢慢靠近他。
她支起上半身，不客气地把脑袋枕到他的腿上：“大筮祝，地上硌得头疼，我睡不着。”
揽音心里一跳，始明上当：“我瞧你是不想睡，还有精力胡闹。你难道不知……”
“我知道，知道，睡着了，我睡着了！”方嫤容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冲着他，摒着劲一动不动。
此地乃龙潭虎穴，她知道。男女有别，她也知道。但那又如何。她更知道自己现在想这么做。
揽音垂眸看着她。她身上的血迹已暗得像花汁沾染上的沉色，外衣单薄褴褛，头发蓬乱，背脊随着呼吸缓缓地起伏，仿佛果真熟睡了。他还是心软，没有利用身份尊威令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