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仙愣了愣，遂嘿嘿冷笑：“少来了，你以为你能出得去？”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咳嗽一声，岔开话头，“你也别动不动拿要走来威胁我，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梅仙一诺千金，既然答应收留你，就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前辈……”方嫤容羞愧不已，老老实实伏地听训。
梅仙高高端坐，花萝枝条顶着一盘干果随在她身边，梅仙故意将盘子的圈足底搁在它被火烧过的伤口上。她盘着一颗红枣却并不吃：“再说，我这屋宇虽然简陋，但也是一处正儿八经的产业，你想拍拍屁股就这么走了？想也别想！你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就乖乖留下来给我当牛做……呃，给我干活……呃，给我亡羊补牢，最起码把这屋子恢复到原先的七八分样，我满意了方可。”
方嫤容脸隐在她看不到的暗处，偷偷做了个鬼脸。
“如此，我也算兑现收留你的承诺。”梅仙挥袖，扫起盘子里一颗肥硕的腰果，直击向那小鸟，小鸟身体扬起，撞在风铃上嗡的一声，“再一个，我今天便教你法术，你赶紧给我学会了，才好快快滚蛋。”
她捏着额角叹了口气，哎哟哎哟地道：“幸亏没收你做徒弟，唉，到底是我不配，唉，还是我那陆詹徒儿好哟……纯血在他们眼里是宝贝，在我眼里屁都不是……詹儿啊詹儿，你委实是命苦啊！”
那满腹牢骚，大有没完没了之势。方嫤容不明白她在嚎啕什么，细听似乎和刚闯的这场祸无甚关系，默默趴了会儿，暗忖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看她那么伤心，说几句好听的哄哄她不亏，便瞅准时机道：“前辈，您别难过了，我一定谨遵您的吩咐，把烧毁的东西都收拾还原。您看啊，前辈您生得这般美貌，如果哭出了细纹，晚辈的罪过可更大了。”
梅仙用帕子拭泪，闻言瞪了她一眼：“用不着你提醒，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你懂什么是美貌，什么是细纹。”
方嫤容笑道：“自然是懂啦，我有个姐姐常说，女孩子家总有几样烦恼，青春美貌难驻便是其中之一。前辈，不得不说您这驻颜的法术当真是厉害。”
梅仙一听，脸色转黑：“驻颜法术？无礼，我才两百来岁，正当盛年，那等自欺欺人的法术，我还不到用的时候！小丫头，心里不服气吧，拐着弯骂我呢。”
方嫤容马屁拍在马腿上，颇为摸不着头脑：两百多岁还“正当盛年”？遂操着天真的语气问：“前辈莫怪，晚辈初见您时，您就自称老身，如今又说您芳寿两百有余，怎会还是、还是正当盛年呢？”
梅仙露出鄙夷的神色：“充什么楞呢，你也是修炼中人，你会看不出我非来自于人界？不妨告诉你，我乃物妖，化成人形也仅四十载，妖寿千计，两百来岁对妖而言，不啻刚好成年。”
方嫤容大惑不解，玉参族也是妖，为何一出生就是人形，而打回原形，则是对触犯族规者最严厉的惩罚，她长这么大，只听过没见过。
她问道：“妖都是如此的吗？”
梅仙揉了揉额角，嘴唇微动，看口型，应该是“蠢钝如猪”四字。她长出一口气，将枣子丢回干果盘：“都是如此。”
“为何？不化人形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化人形？”
梅仙哼道：“你问我啊，我怎么知道，这种天地法则的东西，你去问天，问地啊！”
这是方嫤容两天内，第二次听见“法则”这个词，而这两次，无一例外都出现了与“法则”相矛盾的事例。
如果法则永不犯错，那……
梅仙撇撇嘴角，阴阳怪气地道：“唉，也是，你问天问地也没用，谁叫妖不是神亲力亲为创造的呢。人是神创的，妖是自修的，按照法则，妖必须修成人形才为妖，否则便是草木禽兽，永无出头之日。”
“那它是……”方嫤容朝七晕八素的小鸟投去一瞥。
“它啊，哎呀，这藤精姚奭和鸟妖白鸾筠，晚于我成画，同我一样都是物妖，别瞧他们这副样子，实则只比我小二三十岁，但修为上就差了不止二三十年，他们化人不知要猴年马月。”
方嫤容小心翼翼地道：“前辈，藤精和鸟妖，也是物妖吗？那不是藤和鸟吗？”
“笨呐，”梅仙整整袖口，斜睨着她，“它们又不是正儿八经的藤和鸟，它们是画……”
果盘“当啷”一声掉到地上，梅仙正在兴头上，扭头不快道：“干什么？”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她猛地反应过来，白着脸地看向方嫤容，“我、我没说什么吧，你、你没听到什么吧，没吧？肯定没有，你没听到！快说，你没听到！”
“是，是！晚辈什么也没听到！”方嫤容憋住笑，垂下头使劲点头。
一转眼，发现藤枝上睛光一闪，吓得她屏住嘴角，不敢露半点陷。
慢着，这藤萝和小鸟，明明已经快化人了……不，也许已经能化人了，梅仙修为高于他们，为何没发现？
那梅仙浑然不觉，威胁完方嫤容，又去踢藤枝，压低声音骂道：“不早点提醒我！”
吵吵嚷嚷一个多时辰，最终以方嫤容擂鼓般的肠鸣声收场，梅仙亦饥肠辘辘，问她会不会做菜，得到否定的回答后，火冒三丈地炒了一盘湿哒哒的炒饭出来。
方嫤容见梅仙纡尊降贵，卷着麻袋一样的大袖子亲自下厨，再嫌弃也万不敢当着她的面流露，兼之饿得前胸贴后背，抓起筷子，端来便是狼吞虎咽，仿佛在吃什么珍馐美馔。
梅仙皱着眉，手执白玉做的小筷子，犹犹豫豫，像在饭里找金沙似的，拨拉了几下，抬眼看方嫤容埋头苦吃，便也拣了几粒到嘴里，然后“呸呸”全吐在了碟子里。
不过，方嫤容如此给面子，却没能换来“减刑”，吃完饭，立刻和藤精姚奭一块儿，被梅仙冷嘲热讽着打发去清扫火场、刷洗焦黑的地面了。
经过悬挂鸟妖白鸾筠的檐下，方嫤容抬头仰望，那可怜的鸟儿毛羽稀稀拉拉，被捆扎住的肚皮一会儿鼓起一会儿瘪下，似有什么在里头游窜，遂小声对跟在一旁的姚奭说道：“他喷不出火来，火全滞留在他腹内作怪，啧啧，你说，会不会折去他不少修为，得重头再修个十几二十年，方能重新化人？”
姚奭的枝条像冻僵了一般，硬邦邦地从她身边经过，退出屋外。接下来的大半天，无论方嫤容多么出其不意，多么拐弯抹角，都没能撬开他的嘴。
到了黄昏时分，梅仙将白鸾筠放下来，踹到方姚两个干活的屋柱旁。白鸾筠用尽全力，冲方嫤容的裙角吐出最后一簇微弱的火苗。
如藤萝自己所言，枝条再灵活也不比人的手，而且他被火烧得不轻，动不动就碰到伤口，一天下来，尽忙着在那里抽搐了。方嫤容无可厚非成了那个干活最多的人，正累得腰酸背痛，见那火苗蔫蔫儿地在鞋尖上摇曳，便拿起扫帚掸灭，笑道：“这裙子鞋子都是前辈暂时借我救急的，弄脏了，前辈会发火的。”
白鸾筠挣扎了一下，仰面躺着，被火熏红的眼睛泪水涟涟，嘴里哼哼唧唧：“且等我变作人样，看是她发火厉害还是我发火厉害。”它恨恨地剜了方嫤容一眼，“新来的，没想到你有两把刷子。”
方嫤容擦了把汗，细声细气地道：“我哪有什么刷子呀，也就是老天爷可怜我孤苦无依，替我出了口气罢了。”
“呸！”白鸾筠虚弱归虚弱，哇哇大叫起来还是不输人的，“行行好，在我面前别装了，看着恶心！”
方嫤容捏捏自己的脸，咳嗽两声，给自己嗓子松快松快：“不知道谁看着才恶心，要不要给你找面镜子来，让你好好欣赏一下自己的美貌？”
白鸾筠“呀呀呀”个不住，在刚刷洗完的地上一通扑腾，留下一个个黑印。
不多久，梅仙传音过来喊饭，方嫤容第一个冲出去，半路想了想，返回去，左手拎起白鸾筠，右臂夹起姚奭，奔着梅仙住的屋去了。
白鸾筠在她手里咕哝：“休想我记你的恩，休想。”
方嫤容龇牙：“你想多了，我提你们去告状的，只有我在干活，你们都在偷懒。”
姚奭哆嗦着用叶子拍拍她的手背：“姐姐，我可什么也没说……”
方嫤容道：“有一个算一个，你俩都有份。”
当然，到了梅仙桌前，她又变成了那个老实巴交的饭桶，只顾着大嚼大吃，梅仙受不了她饿死鬼投胎似的吃相，打发她去废墟前蹲着吃，顺道丢给她一卷泛黄的手稿。
方嫤容蹲在拆卸下来的木头椽子上，感慨万千：怎么在玉参族百试百灵的柔弱无助大法，到了外头十试九不灵？罢了罢了，还是发愁今晚上住哪里吧。
没发愁多久，梅仙便叫她去西首那间屋子。梅仙看上去似乎比白天更生气了。那间屋子纤尘不染，仿佛常年有人居住，方嫤容猜是她那个牵肠挂肚的徒儿住过的，遂格外夹着尾巴，生怕碰坏了东西。
只是那屋子里也没什么东西可碰。
天还没黑透，方嫤容吃饱了犯困，想着先和衣躺一会儿，不料才粘上床，就隐隐觉得床褥硌肩胛骨，正欲掀开来看，身后忽起动静。
方嫤容连忙从床上跳下来，整理头脸衣衫，兴冲冲地等那人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