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说得对。

怀孕后就会变得极度嗜睡。

他已经记不清昨天晚上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大概有点印象是林寂把他抱着回了屋子后一直陪着他躺着。

怕自己醒来后见不到他, 又会胡思乱想。

但是阿洛这一次一觉睡到午时,刚睁开眼日光暖洋洋照在床铺上,眼神渐渐聚焦时听到耳边翻书的声音。

是林哥哥。

一转头, 便看到林寂坐在他边上卷着书, 手上拿着细笔点朱, 作着批注。

“醒了。”眼睛没有从书上挪开, 又翻动着, 将铜片夹好在书页间才合上, 起身将笔在墨砚瓷盆里撇两下, 再挂回去。

这一套动作下来, 余洛才揉着眼睛慢慢地翻身。

余洛捂着脑袋,记忆里画面渐渐往后挪,是他在街上找到了林寂,他竟然和阿爹一起回来的。

他还告诉自己, 他和阿爹一起看了星星。

余洛昨天脑子哭得混混沌沌的。

后来又直接在林寂怀里睡过去了, 直到现在才察觉哪里不对劲——阿爹为什么要和林哥哥一起看星星。

他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起来。

却牵扯到腿处发红的地方,“嘶”了一声。

低头才发现自己下头竟然空荡荡的。

而且疼的地方已经被上过药了。

余洛猛然想起来昨天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二人在这床榻上的诸多事情。顿时热意又冒上耳朵尖,烧得脸发疼。

林寂拿了条里裤过来, 怕他害羞倒是没掀被子,靠着摸索给他套上了裤子将人扶正,问, “睡够了。”

“睡够了。”

他小声地哼唧, 坐得离那人远了点。

“怎么了。”

林寂将人捉住,脸色很平淡, 可是微扬的嘴角却暗示着他此刻不错的心情,他看着阿洛发红的耳朵尖故意问,“昨天不是说喜欢我吗。”

余洛把脖子缩得更低, 恨不能把自己埋进被褥里。

“来,喝药。”

一碗温热的汤药先送了过来,阿洛耳朵尖的红意很快被药气熏走了。

喝喝喝。

天天喝。

说好的药丸子呢。

余洛瓮声翁气地垂着眼睛,虽然人还是瘦的,下颚骨都有棱有角了,愈发清癯。可这几日睡得足,脸色已经好了不少。

白皙的两颊像是梨花瓣似的,嫩兮兮地缀在枝头,勾着人去攀折。

但现在折不得。

林寂默不作声地把药碗递得近一些,压着喉头的一点干渴,“一日三碗,少不得的。”

“我还没吃饭呢——”

“这一份,是饭前服用的。”林寂试了试,“正温热,喝吧。”

那指骨匀停的手端着药碗,直往他面前凑,余洛双手捧着碗,看着碗里乌黑黑的倒影,“没有糖糕……”

林寂起身,“那你等着,我现在去给你拿。”

余洛端着药眉头紧皱着——

这药还得喝到什么时候。

大夫说是开的安胎药,说他前一段时间饿得狠了,又心情惊惧五脏虚亏。所以才要他每日一定喝着温养,对腹中胎儿有利。

可是。

这孩子有反派气运,不喝安胎药也能顺利出生的。

这药真的太苦了。一日一碗还行,三碗那可是比饭还多。

阿洛看着人走远了,掀起被子端着碗,准备把药倒进旁边的花盆里。

但是如果被林哥哥发现了怎么办。

余洛端着碗犹豫了一会儿,端着药碗先喝了一口,然后才把剩下的全都倒了。

林寂带着糖糕进来的时候,发现床边上已经放着一个空碗,余洛坐在床上垂着眼睛,没有看他,也没有叫婢女来服侍,正在自己穿衣服。

闻着屋子里浓郁不散的药草味,林寂眼神瞥过一旁的花盆。

将糖糕掰了一块下来,坐在床边上,扫了一眼药碗,“已经喝完了?”

“喝完了。”余洛极力地控制着表情,很用力地点头,“全都喝完了。”

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他抬起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眸子,心里有点发虚,伸出手去勾林寂的脖子。

对方似乎没想到自己这个举动,第一下没拽动。

再用力时,他才配合地俯身下来。

从前每一次亲吻都是林寂主动。

余洛虽然是个很粘人的,也总是喜欢跟在他身后,但是对于亲吻或者更深的亲密行为并不算很喜欢,更别谈主动讨要。

这还是阿洛第一次向林寂索吻。

林寂只配合着低头,并没有夺回主动权的意思。余洛圈着他的脖子,将唇送上去,很笨拙地贴着,但是也止步于此,好像不知道怎么更进一步。

有些焦躁的时候,林寂才终于将手绕上他的腰,将人托得更上一些,撬开唇齿,亲亲密密地享用着这难能可贵的温存。

可是由主动转被动,那么喊停也就不是他能说了算了。

察觉到那个人不仅仅亲吻嘴唇,还啃了啃下巴想要继续往下的时候,余洛显然有点慌,伸手推拒,“好,好了……”

“怎么了。”手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滑,“今天这么乖。”

看着那人左扭右扭起来,林寂索性将人摁在床上。

余洛这下是真慌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寂笑着,“那是什么意思。”

“我……”余洛别过了眼,砸吧着嘴里的苦味,说,“我喝药了。”

刚刚那个吻,是在吃糖糕把嘴里的苦味盖过去之前,想要跟他亲亲一下让他知道自己嘴里是有药味的。

余洛自从知道林寂是反派后,就知道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要骗过他并不容易。

难得精明一回,却差点翻了车。

林寂耐心听他欲盖弥彰的解释。

顺手拿起床边上的碗,神色未变,“阿洛,要你喝药不是在难为你,你现在身子很虚,前一段时间又没吃好睡好,腹中胎气不稳。所以才要喝这个药。”

“我,我知道啊。”

林寂的手抚上余洛的腹部,温热的掌心贴着,“现在还不能回金陵城,云州城的大夫医术有限,男子有孕这种事情本就凶险,就是十二分的照顾也不够。阿洛不要在这种事情上闹别扭,你再喝几天,金陵城里安胎药就能送到云州了。”

“我,我知道了。”

余洛垂下眼睛。

忽然有点点顾虑。

林哥哥应该很担心自己。

一声叹气。

“药我都是教人一样煮两份的,我去把另一份端来。”

话音未落,余洛一把将人拽住,惊恐地问,“我已经喝过了,为什么还要喝?”

“你喝过了?”

“嗯……嗯。”

林寂将碗横过来,看到碗底干干净净,抬手将余洛嘴角的一点药渍擦掉,“我们阿洛什么时候喝药喝得那么干净,连药渣都会咽下去了。”

啊。

倒得太干净了。

应该剩一点的。

百密一疏啊。

被戳破后,他没有再狡辩,而是很心虚地整个人颓了下来。

松开手,有些委屈地说,“我每天喝的药比吃的饭都多,我不想喝了。”他眼睛有点红,嗫嚅着问,“可不可以少喝一点,一天一碗可以吗。”

他真的很不愿意喝。

药太苦了。

林寂脚步滞住,那哀哀的语气让他几乎想要立刻答应阿洛。

林寂并不想要把事情说得过于严重让阿洛平白担心害怕,可是也不想说得太轻巧,让他轻易这样不当回事。

阿洛向来不知轻重。

他已经因为片刻的疏忽,让阿洛一时任性在他眼皮底子下喝了生子药,怀上了孩子。

这样的纰漏多来几次。

谁都承担不起后果。

他捏紧手中的药碗,“阿洛,那天晚上你刚醒来的时候,以为我死了,所以你很难过很担心是不是。”

昨天的记忆渐渐涌上来,他记得他半夜醒来身边没人时的惊惧,以为父亲为了方便让沈棹雪当皇帝直接把林哥哥拖去杀掉了。

浑身发冷。

都怪他太爱睡了,是不是根本没叫醒他。

怎么办,怎么办!

当时就嚎啕大哭。

倒是吓坏了守在外头的侍从。

“林哥哥呢——是不是被杀掉了——”

“他走了多久了,快点,快点去拦住我阿爹——”

“呜呜呜——他在哪里,我找不到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林寂要提那一晚的事情。

抱着膝盖点点头。

“我也会害怕。”

林寂拿指腹擦去余洛眼角的一点不情愿的泪珠,语气和煦,“阿洛,你生这个孩子很危险,我非常害怕。”

余洛怔住。

是啊。

他知道自己生这个孩子不会有危险,但是林哥哥不知道。

“我会没事的……”余洛握住他的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有关于气运的问题,“林哥哥,我真的会没事的。”

林寂的眼底泛起一点点柔软的涟漪,语气中带这些不容拒绝的强硬,“那就喝药。我知道药很苦,但是,对你有好处的。”

余洛似乎纠结了一下。

最后还是重重地点头,“好,那我喝。”

虽然余洛自己清楚,不喝也可以。

但是,林哥哥会很担心的,哪怕是为了让他安心,也得按时喝掉。

余洛端过那碗黑乎乎的药,憋了口气,猛地喝完。

药气熏得他鼻尖红红的。

林寂唇边的笑意终于松泛些许。

暗缁的眸子如同一块陈腐的朽木,却在缝隙里生出新的盎然新芽。

“阿洛好乖。”

这像是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让余洛有些不满意地瞪了一眼,“糖糕!”

半块甜腻腻的推进他口中,林寂指腹贴着温热的唇,辗转流连,“阿洛,腿还疼吗,我带你去外面走走。”

余洛眼睛扑闪扑闪的,“我能出去了吗。”

“当然,适当的走动也是很有必要的——如果你的身体不是那么虚弱的话。”林寂拿着衣服给他穿上,不假他人之手,又为他将冠发束起。

凑近他的耳畔,“你走两步路,看疼不疼。”

余洛耳朵又红了,昨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林寂给他上过药,现在其实没有很疼。

而且已经四五天没出过门,他就是有点疼也嘴硬着说不疼。

云州城还没有金陵城一半大,但是因为是一座山城,一路绵延起伏。虽说热闹,但是上坡下坡地走了一路,余洛的额头还是沁出一些汗。

山顶上是一间有名的佛寺。

寺庙外种着一棵巨大的姻缘树,上面飘着红彤彤的愿带,风一吹动便簌簌作响。

红绸绿叶,分外好看。

余洛拿着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上一对名字:余洛,林寂。

踮起脚尖伸手够不到树枝,林寂接过他手中的愿带,挑了一枝高的,稳当地系了上去,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交叠。

这一幕让余洛想起了,刚和林哥哥定下婚约的时候,在金陵城九重浮屠塔上,林寂为他摘下铜铃的姿态。

“这里的姻缘树很灵验的。”

余洛看着红艳艳的绸带,心满意足。

林寂握住他的手,将他掌心的墨渍揉搓开。

“你知道吗。我其实干什么都不会,也知道我不聪明……也许你不知道,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在这个世间一定会过得糟糕极了。谢谢你一次又一次地帮我,救我……”余洛背靠着姻缘树,风吹过他鬓角的碎发,遮住那双灵动清澈的眼眸,“但是对不起,你可以那么多次救我,但是我却……救不了你。”

昨天林寂差点死掉的事情,给他极大的震动。

知道他是反派后,内心反反复复地煎熬着。

无数次痛苦,怀疑,挣扎后。

他发现,他还是无法把那个恶贯满盈的反派和眼前这个满眼温柔的人完全融合起来。

从茶楼里找到林哥哥的时候。

他就觉得,这是一个温柔的,善良的,好人。

他刚刚穿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看不懂原文,不知道发展,慌张又无措地走任务,只想要得到一次重生的机会。

是林寂一直陪在他身边。在他生病的时候没有离开,在他落水的时候救他,一直一直,都对他这么温柔。

他看不懂这本书。

但是他看得懂自己的心。

他坚信。

一定是有什么理由的,让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做出那么多可怕的事情。

他很想要这个世界可以he,他也很想要,眼前这个人,可以真正的开心起来,扭转他原该走向十恶不赦的人生轨迹。

因为他是自己喜欢的人。

余洛再一次把心里积攒的勇气全部拿出来,“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本来不是我要找的人。我知道——你想要做很多,很多,很残忍的事情。”

“但我不知道原因。”

寺庙里的香火味熏染着二人的衣角,少年站在台阶上,高过另一个身形颀长的年轻人半个头。

他这一次没有扑进林寂的怀里。

而是将林寂拥入怀中。

“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知道,这种好——”

“不是谎言。”

林寂瞳眸陡然一缩。

他眼里迎着迎风摇摆的树影红绸,一阵狂风起,红绸翻飞随着枝头颤动,却牢牢地锁在树枝上。

“林哥哥,你喜欢我吗。只要你说,我就会相信你。”

林寂伸出手,回抱住眼前的少年,“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

啪嗒。

一颗眼泪落在林寂的脸颊上。

余洛站在高高的石阶上,一边哭着,一边很用力地抱紧了他面前的人,“谢谢你,我这么没用,你还喜欢我……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一切都变得好起来……我实在是一个很糟糕的人。但是,你喜欢我的话,我以后一定努力变得聪明一点,我一定会想办法……”

想办法看懂这本书。

想办法救你。

腰间的力道骤然加重。

余洛从石阶上被抱下来,几乎被揉进了怀里,林寂很少将他抱得那么紧,几乎教他喘不过气。

那人喑哑的嗓音自头顶传来,“阿洛。是你救了我。”

“从始至终。”

作者有话要说:  洛崽:唉,百密一疏!

林崽:呵,百疏一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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